季刊专栏
情深孤独.英雄泪:王攀元的画语人生
陈惠黛 / 羅芙奧季刊第24期 2018春 / 2018-04-11

“一个画家要有自己的体系与风格,那就是孤独。” 王攀元绘画给予人永远的灵性,以及无边的孤寂感。 台湾国宝大师封笔《英雄泪》(Tears of Hero)象征苦涩一生。 何尝不是时代和命运的悲剧造就了这样的孤独?而终究欠缺圆满的一生,却无愧“画布上的诗人”。


他是华人最高寿艺术家之一,自称与民国同年,出生于1912年。王攀元(1912-2017),早年颠沛流离,后来低调潜居台湾东北宜兰超过一甲子。他的苦涩美学,简约大胆的画风,及灵性的追求,为后世留下隽永的感性图画经典。王攀元被誉为“台湾国宝艺术家”、“画布上的诗人”,为二十世纪大时代美术历史留下见证。

2001年王攀元以近九旬高龄荣获第五届国家文艺奖美术类得主,当时评审给奖的评语为:“王攀元先生为一位内省的艺术家,一生坚苦卓绝,始终执着于绘画创作,自一九四九年来台,在艰苦的环境下,持续的创作五十余年,在当今众声喧哗的时代,始终自我观照,以细腻深邃的情感简洁的主题,在台湾特定的时空下,呈现出独特精炼的风格。”

他是一位亲和却又孤僻的艺术家,明明可以在首都崭露头角,大展长才,却刻意回避,与世无争,主要原因应是坎坷的人生遭遇所致,内蕴复杂情感而形式却简单的绘画,与人无限想像空间。


2015年宜兰美术馆开馆,首档画展即是主推这位地方美术耆老的盛大回顾展,展出王攀元的72幅新旧作,包括油画38件、水彩17件及水墨17件。虽为开馆大展,然而该馆仅是县立机构、且展品完整性尚不如2001年国立历史博物馆(简称史博馆)的“攀圆追日─九十自选展”。史博馆与王攀元结缘得早,尤其熟悉攀老的一生创作,也与家属保有默契,因此若要在艺术家在世时举办一次完整的人生毕业展,史博馆应是最合适的首选。而原本规划于2017年10月举办回顾展,因馆方人事因素,筹办时间在即却轻率临时抽换策展人,此举使家属无法接受而搁置,后经文化部协调,延迟至2018年5月举办。艺术家原撑住一口气等待人生最后的展览,却终究无法如愿,12月22日在家中遗憾辞世,享寿106岁。回顾展不料变成遗作展,家属与艺术文界人士莫不惋惜,“攀元攀圆”,颠沛流离,感叹艺术家的一生终究欠缺圆满。

一个画家要有自己的体系与风格,那就是孤独。

王攀元在晚年享有极高的美术地位,台湾总统陈水扁和马英九先生先后拜访,并获赠画作,赞誉老画家为台湾国宝。


将毕生的艺术教育奉献给兰阳,人亲土亲,宜兰美术馆赶在2018年农历年前推出为期两个月的“诗意的凝视-宜兰美术馆典藏特展”,期间设立“向大师致敬-王攀元”专区,并播放相关纪录影片,展示他的生平大事年表和著作出版,得以使观众了解攀老不凡的艺术人生。


而国立历史博物馆2018年5月即将推出的遗作大展,预计展出150件画家的油彩、水彩、水墨画作,展品分别来自史博馆、台北市立美术馆和宜兰县文化局典藏、画家家族收藏及借自画廊、收藏家等。展览结束后,史博馆开馆将闭馆两年半,进行库房与展场修缮提升。可以预见,王攀元大展将是2018年度华人艺术圈最有份量的艺术展览之一。

悲剧与傲气都源于绘画



王攀元曾说:“我的人生观:读书、写作、爱情、绘画。四者缺一不可,否则无生活情趣可言。”王攀元的一生都缩影在他一幅幅的图画里,画格即人格,他坎坷丰富的一生,人们可以从那细腻、情思醇厚的绘画中阅读而出。

民国元年的1912年岁末,王攀元出生于江苏北部徐家洪望族“王牌坊”,家族长房二少爷。先祖时代家中即是富贵的大户人家,宅邸仿宫廷建筑,占地有万坪之广,四周有古木参天,屋后有运河。逢年过节时,家中帮佣有三、四十名。父亲爱好传统艺术,能弹奏琵琶,母亲喜爱文学,命运造弄,他们不幸先后于王攀元三岁与十三岁时病故。他少年时成为孤儿,由叔父主掌家族经济大权,为了求学看尽当权者的脸色。小学时他即展露绘画的兴趣,就读淮安中学时遇到影响他一生的老师吴茀芝(1900-1977),肯定其绘画潜质且极力鼓舞,确立一生走向艺术的道路。1933年考上复旦大学法律系,因志趣不合,转考上海美专西画系,遇留法严师张弦(1893-1936)。校长是倡导人体写生的刘海粟(1896-1994),水彩老师陈人浩(1908-1976),研究所教师潘玉良(1895-1977)、王济远(1893-1975),国画老师诸闻韵(1895-1939)、潘天寿(1897-1971)等。

常有人认为王攀元的绘画风格与常玉(1895-1966)有些相近,或许与两人皆出身富贵,却离乡背井、贫困不得志有些关系。张弦1920年代在巴黎期间与常玉交往密切,人体素描可以看出常玉的影响,写意的简约或许后来间接也影响了当时在上海美专求学的王攀元。1936年他在毕业前夕染伤寒,病重住在医院,遇见国立音专的季竹君,照顾并承担所有医疗费用,直至康复出院。这段相遇与情感在他孤苦无依的年轻时光留下美丽的印记,记怀一辈子。原本和季竹君相约毕业后,跟随潘玉良老师到法国留学,无奈无法说服家中长辈,旅费落空。加上爆发淞沪战争,只能逗留家乡,从此与季竹君失去联系。

1940年代的中国战乱频仍,生活陷入困顿。后巧遇有着明亮大眼的少女村姑倪月清,进而相恋交往。后来因时局不稳,身为望族之后,担心留在故乡恐成为斗争的对象,于是决定放弃一切,携着倪月清离开老家,回到上海。两人于1948年结婚。1949年随国民党政府来台,先落脚高雄凤山,曾充当码头搬运工维生。1952年应罗东中学校长聘请,来到宜兰,一家数口觅得草屋暂时栖身。经济拮据、身虚体弱,常需友人接济应急,虽然穷困但也时常鼓励学生,用家中微薄生活费支持年轻画家创作。王攀元的人格高尚,一生尝尽人情冷暖,生活困窘,仍坚持最爱的绘画,他的修为具有中国文人的清高与倨傲气质。

王攀元曾写道:“一个画家要有自己的体系与风格,那就是孤独。”他的绘画给予人的印象,是永远的灵性追求,以及无边的孤寂感。与生具来的他喜爱安静,不耐家族的人多吵杂,养成孤僻的个性。年纪大了后,孤独的脾气依旧。其实何尝不是时代和命运的悲剧造就了这样的孤独?逼迫他自幼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,经济受人控制,求学之路坎坷,无法与挚爱相守,被迫离乡背井来到异乡。他深受同行相忌之苦,幸得几位好友支持。同乡画家李德(Reed Lee, 1921-2010)鼓励他,几次引荐他到台北参加画展,才得以使更多人认识他的独特艺术。


画展受欢迎。性情孤僻不爱卖画。

1959年时于罗东水利会举办生平第一次画展,展出水墨与水彩各三十幅,作品全数售出,在宜兰造成轰动。1961年和画友组成“兰阳画会”,进入创作的黄金时期。1964年认识“集象画会”来宜兰展出的几位画家,如李德、刘其伟、庞曾瀛与刘煜等画家,尤其与李德结为至交。李德非常欣赏王攀元的画,直言宜兰卧虎藏龙。他认为王攀元的水彩有特殊的表现,代表某种文人思想与中国韵味。

后来,李德写信邀请王攀元到台北开画展,鼓励他必能有出色的成绩。于是1966年时位于台北中山北路的“亚洲国际画廊”,展出水彩画作32幅。当时美国好莱坞外景队来台湾拍摄《圣保罗炮艇》,剧组人看中他的画,执意需全数买下否则作罢。展品全数成交的盛况传扬出去,艺坛人士莫不啧啧称奇,使得王攀元的知名度大开。画展受到好评,这批画换得两万元的收入,让王攀元又惊又喜,对家庭经济大有帮助。然而一张都不留,他不免感到怅然若失。画画的目的向来不是为了卖钱,他不看重绘画市场功利的一面。

尽管两段婚姻(第一任妻子孙氏,上海美专时期结婚)共孕育八个孩子,负担沉重,来台初期尝尽苦头,教书是清苦的工作,收入有限,但他没放弃绘画,不为盈利纯粹是个人的意志与兴趣。他是“没有画架的画家”,门板当画桌或床板,小画在桌上画,大画在地上画,油画在椅背上竖着画,或以靠窗边的墙上,废寝忘食,经常作画到深夜,甘之如饴。


1973年因健康不佳申请退休,儿女已独立,他也能专心绘画。1979年再次在台北的春之艺廊展出画作。台湾省立美术馆(现国立台湾美术馆)典藏其作品。早期王攀元作品的知音多来自海外,除了国际画廊的水彩个展为美国人购藏一空之外,1987年雄狮画廊的水墨个展,多幅画作亦被香港收藏家买走。甚至有一位德国藏家赫尔曼(Hermann Fixl)着了魔似的迷恋王攀元的艺术。1995年赫尔曼出差来台北谈生意,在中正纪念堂的资深艺术家联展见到王攀元的画赞叹不已,原以为画家是年轻人,画中具有中国味却又充满前卫性,是他看过最特别的中国画家,没想到画家已八旬高龄。他透过朋友介绍三度到宜兰拜访画家,想要购买其中一幅四十号的抽象画作。得知德国人懂得王攀元的画,于是最后同意卖给他。宜兰也有多位喜爱王攀元画作的收藏家。

1987年历史博物馆首次展出王攀元个展,展出油画与水彩共60幅,可说是前所未有的最完整呈现。结缘深厚的国立历史博物馆则典藏6幅王攀元的《龟山》、《北大荒》、《黄河之水》等作品。除了早年的国际画廊、春之画廊、雄狮画廊之外,名人画廊、亚洲艺术中心、诚品画廊、形而上画廊都曾先后举办个展,只是要与画家谈展览并不容易,个性孤僻与多虑的他总是拒绝购画或展览合作的邀约。他晚年婉谢宜兰县政府与文化局筹设“王攀元美术馆”的提议,直接捐赠10余幅画作给宜兰文化中心,不收取费用,条件是要文化中心用购画的预算去鼓励其他的年轻画家。

1992年国际苏富比公司首度来台湾举办拍卖会,当年春拍油画《帆船》和秋拍的《雪景》拍出台币110万与143万的佳绩,成为当年的百万行情画家。1993年台北市立美术馆亦永久典藏他的作品。不过,到目前为止,1992年台北苏富比的成交金额目前仍是王攀元在拍卖市场的最高纪录。为何他的绘画行情不如其他同龄或更年轻的艺术家呢?其实,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非常惜售,甚至严厉禁止家人出售他的画作。晚年当他仍意识清楚的时候,晚上突发奇想,要儿女找出某某幅画作,如同不定期盘点,因此能够流通于市场的画作非常有限。据悉,长期合作的画廊也不易说服他提供作品参展,来洽谈展览时,他还会先交代家人把画藏起来。

2003年获颁文馨奖,时报文化出版委托宜兰作家李奎忠先生撰写王攀元传记《孤独情深》,2005年当年的文建会与雄狮美术出版“家庭美术馆”丛书王攀元专辑。画家在晚年享有极高的美术地位,台湾总统陈水扁和马英九先生先后拜访,并获赠画作,赞誉老画家为台湾国宝。根据传记作者李奎忠回忆,王攀元曾经亲口告诉他,民国38年(1949)来台,担心40岁以下的人会被抓去服兵役,于是多报了三岁。因此李奎忠认为其家人担心攀老落得“伪造文书”印象才如此操作。其实那是战乱时代所迫,无伤大雅,但真实性才是最重要的,王攀元先生的确是民国元年(1912)出生的大时代画家。


中国味与现代性

外传2006年100号油画《英雄泪》是王攀元封笔之作,它是一幅大面积的黑色画面,仅左上角一缕缕淡淡白云,和右下角犹如峭壁悬崖的留白,象征他的苦涩一生。画家的女儿说老父亲还是买了画布颜料打算画到最后,内心并无封笔之作。尽管如此,外人几乎少见到此后的作品,或许有但是不曾对外发表。王攀元一直到临终前一两年时还是意识清楚地与家人谈论画作。2015年宜兰美术馆的开幕首展个展时,老画家在家人陪同下出席画展活动。他一生多才多艺,擅长油画、水彩、水墨与书法,也是浪漫的诗人,偶而写作抒怀,九十岁时还为思念故人留下情泪。

他的绘画深沉、简单的几种构图样式,层层堆叠的色彩,缓缓凝聚一生的血泪交织的情感,因此过去真心喜欢他的画作多半是知音,流通的机会少,因此单纯以投资目的买家难有操作空间,画家毕生也极力抗拒这类的请托。

王攀元曾说“我喜欢绘画多留空白,我喜欢对人说话应有余地,我喜欢静思反省不与人争。”他的思想超越时代,独到的色彩,虚空感表达回忆、若有似无的神秘隐喻,深具东方的人文内涵。主题上不外乎人、裸女、自然、动物的写意造境。画人,鸟、狗、牛、羊或鹰,都是自己的化身,自传式的独白。而画中的裸女或舞者,则是年轻时的爱情回忆,也是一种思乡的情感,他把爱情与乡愁搅在一起,堆叠出梦境与情感的色彩。船、太阳或月亮,都是凄美的象征符号,抒发情感,像诗一般的意境去淡化生活与思乡之苦。他的风景图画不是属于唯美的咏叹调,有时候非常有前卫风格,近乎单色画的写景作品,抽象构图具现代感。越晚期的画作越单纯,达到一种至高无上的绝对感,令人激赏与惊叹。

前文提到雄狮画廊曾经举办过王攀元的水墨画展,作品有山水、墨荷与人物,大写意、泼彩的画法,水墨创作亦有特色。学生时期或是来台初期,他在水彩或素描之余,也勤练水墨与书法。然而水墨画也不是一蹴可几,往往就是在夜半读书,回忆过往,灵感来时一口气挥毫十多张,搁置一阵子再琢磨或修正,满意时才停笔,因此会有一些看来构图相似的水墨画作。

“我始终认为,作品中一定要有的内涵的精神活力。譬如,在大泼墨水墨画的笔触去挥洒,让画面具备灵动的要素,使画面气势磅礴,趣味盎然,令人看了,好像百战荣归的英雄。”在绘画里,王攀元一直是热情澎湃的。回顾画家的一生,他的人格与画格令人钦佩,一代美术大师当之无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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