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：
私人收藏，亞洲

SOPHIE CHANG

內在無垠的宇宙心象： 張淑芬的抽象畫

／ 羅啟倫

二十世紀的抽象畫史，歷經了古典的解構、戰後的虛無、與對個人精神的張揚，而出現不同的形式與追求。無論是對色彩與造型的探索，或是對內在心象的形塑，都因不同時空下的個人與家國境遇而各成一家面目。雖然抽象之風最後也引起不同程度的反動，然而無可否認的，世界畫壇在經歷過抽像畫的洗禮之後，除了古典的造型能力之外，畫家如何從現實世界中離析出屬於自身的獨特手法與感受，也都是在創作時必須面對的課題。

「畫家」身分的張淑芬

「畫家」張淑芬，在社會上廣為人知的身份，乃是台積電董事長夫人、或是台積電慈善基金會董事長，以董事長夫人的身份推動社會公益與慈善的進行，而廣受公眾一致的讚譽好評。雖然慈善公益對張淑芬而言，絕對是她最重要的生命任務。然而對於六十歲才意外發現的繪畫才華而言，她對「畫家」的身份雖然不長，卻已經是寄託性情、揮灑才華最重要的興趣出口。尤其先生張忠謀的無條件支持，為培養其嗜好，主動提供了得以自由作畫的完整空間，讓張淑芬得以在溫暖、堅實而充滿疼愛的後盾中，專心探索繪畫世界。回顧自2006年底偶然學畫以來，張淑芬展現出對色彩、形式與內心感受付諸畫面形象的高度掌握，讓她得以從非學院出身的背景，迅速成熟。從她學畫初期所臨摹的印象畫派作品中，便可察覺張淑芬在繪畫方面的驚人才華。尤其從學畫的第三年起，張淑芬在色塊的明暗練習中打破對「像」的執著，提煉出純粹的色彩與線條，以抽象的手法寄寓自己內心對於事物的觀照與感受，開始走向抽象之路。雖然在2013-2015的三年間，張淑芬曾停頓一切公眾活動，並且擱下畫筆不再作畫，然而在沉潛復出之後的2016-2017年間，抽象創作瞬間迸發，不僅融會近當代歐美、華人抽象名家，更開發出屬於一己抽象語彙的獨特技法。這二年的確是張淑芬在抽象創作的豐收年。

張淑芬在抽象上的迅速成熟，除了本身不受框限的個性、對於色彩的天生敏銳之外，其實不能忽視宗教經驗對其內心感知宇宙的影響。

宇宙心象，以愛為名

在80年代張淑芬由美國返回台灣，由規律平淡的旅美歲月，進入熱鬧溫暖的台灣社會，在興奮中卻隱含著令她不安的矛盾，進而開始在宗教中尋求真正的歸屬感。尤其常年打坐，更讓她敏銳的捕捉內心當下流動的各種心緒，對於宇宙大地的「實相」感知，也就有別於一般常人。自2004年擔任台積電志工社社長 (今改名為台積電慈善基金會)，開始從事社會慈善事業的經驗，則是她磨練內心、內省人性的另一階段。即使在先生張忠謀處得到如港灣般的穩定安全感，然而在從事各種公益事業時，雖然「慈善」的出發點雖然贏來「愛」的回饋，並在散播愛的遠大目標下持續感化人心，卻也免不了看到更多人性的貪嗔癡與黑暗一面。然而她總能以處世練達的智慧處置得當，仍舊以愛為名，將一己之心引領擴散為眾生之愛。

因此，二十世紀以來表達主觀心靈與精神的抽象畫，得以讓張淑芬解放內心奔騰的力量。她曾臨摹過德國傑哈·李希特 (Gerhard Richter)，也曾師法過華人旅法藝術家畫家趙無極、朱德群、吳冠中，以及台灣的劉國松等。當中，最為欣賞的莫過於趙無極。張淑芬自言喜愛趙無極畫中的那股氣勢與浩瀚格局，也曾仔細研究過趙無極在用色上的奧秘。然而她臨摹名家之時，往往融入自身的想法與感受，並非一味硬拼照摹。尤其每一次重新上油彩，都宛如一次新的故事。在層層疊疊的油彩中，張淑芬也更加清晰地呈現出內心的真實感受。

這種漸趨完整的內在「心象」，無疑地來自於她常年打坐中的內觀經驗。打坐的經驗教導她察知當下每一刻的心緒變動，她也用繪畫捕捉每一次的內心返照。以此心映人心，以此心照大地，因此張淑芬的抽象畫，多半都有一種宇宙大地般的意象。彷彿從宇宙中眺望地球的壯闊，從空中俯瞰群峰之巍巍，從此岸眺望層層空間之無盡。再加上她在色彩方面的大膽奔放，利用油彩之間的堆疊與衝撞，迸發出內心廣大浩瀚而又炫爛動人的「宇宙心象」─她對內心、對人世、對宇宙現階段當下體悟的某種「心象」。張淑芬揉合西洋抽象語彙和個人的內心觀照之體悟，創立了一個由創作者所陳設的「即心即宇宙」之境。種種奇特神秘而又浩瀚廣闊的視覺壯遊，卻可感受到畫家筆下總帶著眷戀的筆調，彷彿細細撫摸這個有情世界，不捨離去。以愛為名，不僅是是畫家對待世界的態度，也在內在心象中，隱隱瀰漫其間。

獨樹一格的「張式技法」

張淑芬的抽象畫，除了令人神遊其間的「宇宙心象」，另外值得一提的乃是她自我發展出的抽象語彙「張式技法」。她在2016年底某次匆忙的行程中，無心在某次未完成舊作上又再潑灑一層新顏料，隔天卻發現新舊兩層的顏料，因為收縮張律不一，致使上層顏料迸裂成不同形狀、隱約露出不同層次的底部舊色。也因上層顏料收縮之故，自然形成山脈擠壓隆起的筋絡狀，反而極具油彩粗曠的質感。此一無心的插曲，卻讓苦思抽象創作的張淑芬找到自我語彙的靈感資糧。她從隨機迸裂的初始狀態，又近一步掌握到形塑不同質感紋理的方法，嘗試作出大理石質感「大理石紋」、如落葉般的「花葉紋」等等。在2017年的創作大迸發的各類型抽象畫中，都可以看到這些技法的綜合運用，更在「宇宙心象」之中增添豐富而多變的紋路質理，更令人細細尋繹。

此幅《春晨曙光》乃是張淑芬「張式技法」的代表作之一，亦是張忠謀最喜愛的畫。此次為羅芙奧秋拍徵集而得，張忠謀言「實是割愛之舉」，可知對此畫的看重！張忠謀曾自言在張淑芬的寫真和印象派之後的抽象風格，他已經不了解她在畫什麼了：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在畫什麼」。然而，抽象畫的畫意，實與畫家的內心相通。二人鶼鰈情深，心意相通，張忠謀終究還是看懂她的畫了：「幸而這一階段似乎已過，現在我又看得懂她在畫什麼了」。此幅《春晨曙光》，就屬於張忠謀後來「看得懂」，且又深深喜愛的畫作！

此幅《春晨曙光》，在黝深渾沌的背景中透出彷彿楓葉飄落之感，在抽象中帶有中國式的意境。尤其楓葉般的紋路，乃是從「張式技法」再開發出的「花葉紋」，乃是張淑芬目前抽象畫的代表題材之一。從「張式技法」一開始紋路迸裂的隨機性，演進到可控制為楓葉般的連續飄落之感，反映出她已經能完善地掌握顏料特性。黝黑背景的流動感，彷彿中國水墨的氤氳之感。然而以油性顏料畫出水墨的流動感，更映證目前張淑芬對於油性顏料的得心應手。

技法的快速成熟，讓張淑芬更能直觀地表現內心不可言說的意境。背景幽深似氤氳、似深谷、似沉浸至內心深處無邊無盡的黑暗。然而觸動深層幽深的張淑芬，並沒有一往而不返的墮進無邊黑暗之中。反而始終相信，人間猶有溫暖的亮光。如同來自先生張忠謀的愛，開朗、明亮、而闊達。因此，即使在暴雪紛飛的雪景中，畫家仍然都要添點溫暖的顏色。《春晨曙光》隨風翻飛的鮮綠花葉，彷彿提醒觀者世間的美好，也是張淑芬對世間諸法的信念。最後，她畫出了她的綠。如同她在公益行善中，體會到「層層翻越層層碧，一個腳印深過一個腳印」。這一抹綠意，乃是重拾內在純淨的信念。